斯凡_EstaF

在心如死灰之前鲜血淋漓地爱。

【多瑞亚斯24H | 22:00】Guardian(下)

*cp:本节含有盔弓、弓手cb、自由心证手悼,微量庆莲。



06

“联盟”行动以极其惨烈的暴恐事件收场,大量平民和警员罹难,震惊全贝烈瑞安德。一周以后我们回到多瑞亚斯,小城的空气中尚残有沉痛的余波。但也仅是余波而已,眼泪播下的涟漪很快便消弭在安适的日常中了。太容易了,为什么这么容易?人都是这么健忘冷漠的吗?我感到无所适从。然而这熟悉的苦痛难侵的安恬好像也逐渐渗进我的心神,细密地抚平看不见的弹疮。也许不擅悲伤也是一种无可厚非的禀赋吧。

灾后这年冬天分外冷,多城已经许多年不见这样的大雪。巡警队为此忙起来,帮着市政环卫除雪开路,在各个要道执勤,处理数量激增的交通事故。

暴雪一连下了四天,终于有点减弱的趋势。我难得八点之前下了一回班,回家上楼时意外地发现贝烈格的伞靠在门口,滴滴答答地淌着新鲜的雪水。暴雪来临前我叮嘱他开车要小心,能不出门就别出,他说放心,刚动了台大手术,得跟进病人术后恢复情况,索性在医院住一个星期,雪过了再回来。但他现在显然提前回来了。

我实在忙得太累,没有细究。雪停了好几天才又想起这事,下了班以后去敲他家的门。

贝烈格来开门的时候烤箱用的隔热手套还没摘下来。他见到我很高兴,说还没吃吧,正好我们要开饭了,一起吃。

我还没来得及理解“我们”是谁,就看到了屋子里的陌生面孔——沙发上坐着一个十二三岁左右的黑发男孩,身上套着一件明显偏大的毛衣,腰杆笔直,神色拘谨。

“正好,玛布隆,给你介绍一下,”贝烈格的语调很欢快,“这是图林。”他对男孩露出微笑,“图林,这是我的朋友玛布隆。”

图林站起身来,礼貌而拘谨地向我问好。我跟他简短地握了一下手,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个陌生的小孩才是这间屋子的主人,而我是一个初次造访的不速之客。

所幸不多时贝烈格就端着烤松饼从厨房里出来了,招呼我们上桌吃饭,结束了我和男孩之间稍显尴尬的沉默。

贝烈格显然不打算就图林的事情多作解释,我也识趣地没有问,一边嘬苹果汁一边听他讲医院最近的轶事。我忍不住悄悄观察图林。男孩一直安静地吃着自己那份沙拉,表情几乎可以用严肃形容,但能看出他在专注地听贝烈格讲话。

只有贝烈格一边劝他多吃点一边往他盘子里放松饼的时候,他才真正像个孩子一样露出一点抗议的表情。

贝烈格问我最近怎么样,我随口说还是队里平常那么些事,大雪的时候忙一些,这两天也逐渐恢复正常了。

“队里?”

我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这是图林在向我发问。贝烈格笑了:“忘记跟你说了:玛布隆警官,多瑞亚斯警署治安巡警队队长。”

我微微一笑,向男孩敬了一个军礼。

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向了我这里。我心领神会,有意无意地多讲了些队里的工作日常。图林脸上的疏离和谨慎明显地松懈了,他十分认真地听我讲起来。

在我说起晨间训练日常时,他突然打断我:“你一直在这里,难道就没有去过别的地方执行任务吗?”

我顿了一下,也许皱了一下眉:“去年的‘联盟’行动,我有参加。”

男孩不知为何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语调不太自然:“报纸上说,市中心炸了一辆车,是真的吗?”

“…是。”

贝烈格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拍了拍男孩的手腕,把苹果汁往他跟前推了推。图林面色僵硬地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动作夸张地拿起杯子,咕嘟咕嘟喝完了剩下的半杯饮料。

除了这个莫名有点尴尬的小插曲,这次晚餐还是挺愉快的。我告辞的时候图林突然对我说:“玛布隆警官,你有空的时候,可以教我格斗术吗?”

我探询地笑了:“哦?”

男孩有一点不好意思,但还是仰起脸坚定地说:“我要做一个战士。”

 

后来在我的追问下,贝烈格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雪下得最大的那几天,城区的公共交通都暂停运营了,一天晚上他却偶然从办公室的窗口看到公交站台有一个徘徊的人影。他冒雪摸过去,找到了冻得瑟瑟发抖却在徒劳等车的图林。贝烈格带图林回医院缓了两天,趁雪小下来的时候带他回了家。

“从多尔罗明逃难来的。你也知道,现在那里闹瘟疫。”

“就他一个人?”

“车票难买,家里让他先来了。他母亲把家里的田产处置好以后会带他妹妹来找他。”

贝烈格踌躇了一下,低声说:“他的父亲,是多松尼安的电车司机。”

我吃了一惊,急于从他的眼神里求证这句话的含义。他叹了一口气,坦陈道:“就是当时被挟持的那辆。”

我想起图林唐突问起“联盟”行动时眼睛里异样的光,不由地也暗暗叹了口气。

除了我,大概只有辛葛夫妇了解图林到来的始末。贝烈格带着图林去拜访了他们,夫妇俩很怜爱这个孩子,留他住了下来,悉心照看教导,如视己出。不过,图林似乎还是更喜欢贝烈格的公寓小屋一些,时不时会来住一阵。他总是很期待收信,日日盼望母亲和妹妹前来团聚。然而多尔罗明匪患渐起,仅有的几趟通往多瑞亚斯的列车也被取消,亲人进城的计划无限期地耽延下去。图林只好在这里长住了下来。

自从图林来了以后,贝烈格在家待的时间明显变多了。尤其是图林住在他那里时,他就算有晚班也会赶回家做饭,陪图林吃过以后再去医院。别人问起,他就笑着说是室友,并不回应对方眼中显而易见的疑惑和好奇。

辛葛与美丽安先生为图林安排了学业。听说他天资很好,做学校的功课都很轻松。不过他好像对校园生活没什么兴趣,虽然每天也按时上学,但并没在学校交什么新朋友。倒是他上放学路上有一座报刊亭,他每天去那里买报纸,跟看报刊亭的那个小姑娘关系不错。

他很要强,十六岁生日一过就开始自己找地方打零工,虽然挣不了几个钱,但说什么也要帮着贝烈格一起交房租。

格斗术教学的承诺也兑现了。体育中心成了仅次于贝烈格家的第二好的去处,一有机会图林就拽着贝烈格和我教他枪法和格斗。

有一回我跟贝烈格两人在体育中心,他对我说:

“玛布隆啊,你也该没事多给自己开开小差。一年到头老这么敬业,会吃不消的。”

“少来,”我一记右直拳捣在沙袋上,“是哪位首席专家天天跟小护士一样在住院部里里外外跑连轴转,三天两头凌晨出急诊,某人自己心里有数。”

他没有搭腔。我也不管,专心琢磨拳法。我知道他绝没有被我收伏的可能,不过是看他有没有兴致饶舌罢了。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他的声音里没有揶揄。我不禁停下来,转头去看他。他盘腿坐在垫子上,很认真地看着我,

“人除了肩上这些担子,总还得有些别的念想。”

他的眼睛少了些许常有的温暖欢快,显得沉静而清冽。

人的确是会越来越像所爱之人的,我无端想到。

 

07

图林没有讨人喜欢的天赋,但周围人大多也不讨厌他,见面时都很友善。只有赛洛斯除外。他一向不屑于跟“乡下人”打交道,只是碍于辛葛夫妇和贝烈格的面子,见到图林勉强致意一下。图林也冷眼相待,依他的脾气自然也懒得跟赛洛斯废话。

冤家路窄,偏偏有回图林到了赛洛斯常去的一家咖啡店打工。赛洛斯大为光火,但又决不肯为了避图林改变自己的习惯。图林入职两个星期后两人终于在店里起了口角,几至动手。为此图林丢了工作,还赔了赛洛斯一笔钱。我和贝烈格早已放弃调和他俩关系的努力。这两个人,一个不好招惹,一个偏偏嘴欠爱招惹人,迟早还要出问题。

他们的确又出问题了,而且这一次出的是大问题。

出事的时候我正巧在那条街执勤,远远地听见骚动声立刻赶了过去。有人正在对面人行道上追逐。我将将辨认出那两个熟悉的身影,来不及出言示警近在咫尺的危险——被追赶者已经仓皇失措地冲上路口,汽笛声和刹车声合为刺耳的一道,一辆摩托车急停在路口转弯处,那个人倒在车旁。

身材高大的追赶者在路沿停下脚步,看着事故现场。

我叫一个警员去公共电话亭叫救护车,让梭隆吉尔带人去控制肇事车辆,我自己带着另外两名警员穿过街道去堵人。那人一回头,正和我打个照面。

图林还在微微喘着气。他头发凌乱,衬衫领子被扯开了,脸上和脖颈上有抓痕。

我亮出警徽,尽量拿出公事公办的口吻:“有些情况需要向您了解,请跟我们走一趟。”

他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赛洛斯,抬手抹了一把汗,脸色十分难看:“不好意思,恕不奉陪。”

我盯着他,没吭声,也没有动。

“你想拦我吗?”

图林瞟了一眼我腰间的警棍。他的声音很冷静,含着不动声色的危险。

有一瞬间我被他的眼中飞过的轻蔑和挑衅激怒了。但好在我还是控制住了自己。冷静,不要和他争执。我清楚图林的为人,此时此刻,跟他来硬的,只会得不偿失。

“图林,”我放缓语声,试着劝说他,“如果你能亲自出面陈述,事情的始末很快就会清楚,你一定会得到恰如其分的对待。”

他看着我,深深的灰色眼睛里有一些我无法解读的东西。片刻的无声对峙后,他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匆匆拐过街角,从视线中消失了。

 

幸运的是赛洛斯的情况还算乐观,断了两根肋骨,有点脑震荡,没有伤及要害。然而图林不知所踪,甚至家都没回一趟就消失了。还是贝烈格问到了妮尔拉丝,图林认识的那个报刊亭小姑娘,她说当时图林在她那里买了报纸,才走开没几步就迎头碰上那个“一副臭脸的人”,他出言羞辱图林的家人,图林被激怒,追着要收拾他。

令我意外的是赛洛斯竟然没有不依不饶地追究图林的责任。最终摩托车主赔了一点医药费,这件事就作为一场小小的交通意外收场了。我想去医院看望一下赛洛斯,贝烈格摇头说别去,他拒绝别人探视,我在住院部都尽量不跟他照面。

三个月以后,我却在火车站附近偶然碰到了赛洛斯。他背着包,提着一个大箱子,看上去是要出远门。

赛洛斯显然对这出偶遇颇为窘迫。他对我露出一个生硬的微笑,然后轻咳了一声,压低帽沿匆匆消失在人群中。

 

图林依旧音讯全无。署里早已立了案,但找遍多瑞亚斯也没见他的踪迹,唯一的线索是有人西郊的火车站见到相貌相像的人。多城一向与周边城镇联系不紧,为一个人联系各地警署联合办案十分困难。辛葛夫妇很担忧,但也无可奈何;周围人起初会关切地问起他,了解事情之后真诚地表示遗憾,渐渐也不再提起了。

贝烈格没有太多的表示,如常上下班过日子,但他又开始很频繁地加班晚归了。

我尽可能常去找他。我不擅长揣测别人的情绪,但我相信自己的直觉,尤其是对十几年的老朋友。我总想宽慰宽慰他,但又无从说起,于是每次见面就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倒有点像回到了学生时代。他心思很敏锐,知道我意图何在,也不申辩或掩饰什么,对我笨拙的关心照单全收。

“玛布隆,你是我认识的人里最勤恳踏实的一个。”有一天在我家,他突然这么说。

“有幸与库沙理安医生比肩。”我给他倒了半杯红酒。

“不,”他坚持道,“我不过是学东西快一些,对喜欢的事情坚持得久一些。你不一样。你未必十分喜欢什么东西,却日复一日不厌其烦地跟各种事情打交道。”他若有所思地跟我碰了一下杯,“就好像你每天巡街,总是在警署门口整好队出发,无论走多远,最后收工的时候又总会回到警署门口。

“你比别人都更擅长…留下。”

 

贝烈格没回家的第五天,我终于沉不住气了。

他工作忙,不接电话是常事,在医院加班几天不回家也是家常便饭。但是当我黎明时分值完夜班回到公寓,看到三楼牛奶箱上几沓落了灰的报纸时,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折身又下了楼。

可能图林在这里住久了,还不太习惯三楼没有人吧,什么时候这么疑神疑鬼了。我一边插车钥匙一边自嘲地想,试图抚平内心隐隐的不安。

医院值班护士说,库沙理安医生半个月前做了两台大手术,病人的术后恢复平稳下来以后,他就把工作移交给了副主任医师,然后休了年假,现在还没有回来。

我不知该说什么,道了谢,离开了医院。

贝烈格踏上了一场没有手术刀的旅行。诚然,旅途总会有终点,然而如果终点是一只不肯归巢的鹰,恐怕再乐观的人也不敢预估旅行者的归期。

 

自此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我的朋友贝烈格·库沙理安,也无从知晓他究竟有没有见到想见的人。

但我见到了一次,在许久以后。

图林站在一片阴影里,身形影影绰绰,看不清楚,但我知道那就是他。他抬起头,看进我的眼睛,眼神深邃而阴冷,猜不透其中的意味。

我无端地感到内疚,觉得似乎有话要对他说,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什么,最终只是沉默地看着他渐渐消褪在越发浓重的阴影里。

我从梦魇中醒来,盯着地板上一块方形的月光,慢慢地想起逡巡在喉头的那一句抱歉是什么。

对不起,我……把你妹妹弄丢了……

 

08

图林失踪大约半年后,某天下午,有两个人来办公室要见我。

那位中年妇女是你见过一面就很难忘记的。她身姿挺拔,仪态端庄,乌黑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面容美丽而严肃,由内而外散发着内敛而矍铄的气质,叫人不由地肃然起敬。

“对,我是玛布隆警官,”我向她伸出手,“您好,埃列兹玟女士。”

她们自称是图林的亲属:图林的母亲墨玟·埃列兹玟和他的妹妹涅诺尔。

涅诺尔,这个名字我有印象。有一回我在贝烈格和图林那里闲聊,恰巧图林收到了家书。也许是信里有什么内容让他高兴,那天下午他话都比平时多,讲了不少家乡的事,我也由此知道了他妹妹的名字。

年轻女孩约莫十四五岁年纪,一头浓密微鬈的金发在脑后编成一根粗粗的鱼骨辫,一张干净纯朴不加修饰的脸蛋。她个子挺高,举止有些拘谨,沉默地站在母亲身旁。

多尔罗明与多瑞亚斯之间的班列终于又恢复了有限的几趟,她们抓住机会来多城找图林。她们先去拜访了辛葛夫妇,已经得知了图林失踪的消息,又来找我。我把事故经过以及警方无果的搜寻努力讲了一遍,又陪她们聊了一会儿图林在多城五年间的生活。两位女子仍然忧愁难解,我爱莫能助,只能跟她们说有需要尽管来找我。

我把二位送出了办公室。刚回到桌前,忽然背后有人叫我:

“玛布隆警官,”

少女的声音圆润甘爽,像盛夏枝头的熟杏。我转过身,涅诺尔站在门口,和图林如出一辙的灰眼睛看着我,“…您认识我哥哥,对吗?”

我放下咖啡,“图林是我的朋友。”

曾经是。现在的话,至少我仍然是这么想的。

她像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垂下目光轻轻发出一声叹息,又很快抬起眼睛十分真诚地看着我,说:“谢谢您。”

我才发现她的眼睛里有一种熠熠闪动的光彩,昭示着坚韧热烈的内在。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小姑娘已经向我鞠了一躬,给了我一个小小的微笑,轻轻关上门离开了房间。

 

09

很快又一件大事吸引了全贝烈瑞安德的注意:纳国斯隆德火山爆发。

格劳龙火山是贝烈瑞安德地区最大的休眠火山,纳国斯隆德就在它的山脚下。这一次几乎毫无预兆地突然喷发,方圆数里沦为焦土,堪称几十年间贝烈瑞安德地区最重大的自然灾害。纳城就在多瑞亚斯西边,视力好的人可以从多城眺见格劳龙的山口,此次喷发,全城人都看到了直冲云霄的熔岩。

灾难发生后埃列兹玟突然再次造访,向我提出要求:“警官,我要您带我去纳国斯隆德。”

她态度强硬,言辞近乎一种无礼的命令,然而我从这虚张声势的傲慢中看到了竭力掩饰的焦灼。

此前造访过我后她带着女儿在多城住了下来,或许是仍怀有一线图林回来的希望。在办公室我跟她们提到过疑似图林在西郊出没的消息,埃列兹玟也表露出去纳国斯隆德寻子的意向,不过一直没有动身,大概是因为手头拮据又不肯受惠于人。现在火山喷发,她忧心难耐,一定要亲自去灾区找他。纳城与外界的客运交通早已全线停运,于是她才来找我。

我竭力安抚她,告诉她大批专业的救援人员已经连夜赶往灾区,向她保证尽我所能打听消息。我也遗憾但坚决地表明,我们不会安排无关人员前往灾区。

我每说一句,这位高傲坚强的女子身上盛气凌人的锋芒就挫去一分。当我最终明确拒绝她的请求时,她的眼睛红了。她终于没法再假装冷静,移开视线,瘦削的手攥紧手帕微微颤抖,口中喃喃:“好,好。辛葛不肯帮我,你也不肯。……你们都不在乎他。我的儿子……没有人在乎他的死活…没有人。”她用力吸了一下鼻子,忽而抬起头来,骄矜的深色美眸直视我的双眼,

“我会自己去找他。”

 

我犹豫再三,当天下班后还是找到了妮尔拉丝。埃列兹玟母女的住处恰好在她的报刊亭附近,我跟她大致说了一下事情缘由,拜托她帮我留意她们的动向。墨玟的犟劲儿跟她亲爱的儿子相比恐怕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扬言要去纳城,我不敢坐视不管。

我提出请求的时候底气很不足,觉得这是一种不光彩的盯梢。然而妮尔拉丝一口答应了下来,说会尽其所能帮忙。

“她们一定很想念图林。”她指出,“但我觉得你是对的,最好不要鲁莽行事。”

红发女孩眨了眨眼睛,又加了一句:“祝你好运。”

 

我没有料到的是墨玟行动居然如此迅速。第二天上午,妮尔拉丝就打电话过来,说墨玟一早骑着一辆摩托车独自出门了。我谢过了她,盘算了一下手上的事情和来回的时间,请了四天的假。第二天早上,我开上自己的车,向西出城去追她。

我驶上公路,心里默默估算墨玟前进的速度。途中有那么几次,好像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响动,再侧耳细听又只有车载音乐的声音。直到颠簸着过一处坑洼不平的土路时,我确信听见了一声小小的惊呼,紧接着后视镜里就冒出了一个毛茸茸的金色脑袋——

我差点一脚刹车踩到底:“你怎么在这儿?!”

涅诺尔刚从后座下的狭窄空间钻出来就被急刹车甩到了驾驶座椅背上。她狼狈地直起腰,居然还微微瞪了我一眼。看我面色不善,她到底也自知理亏,收敛起来一脸乖巧地交代:“你在西郊加油站买东西的时候我上来的…我想去找我妈,就坐公交往西去。到那站下来没路走了,就想着要不搭辆顺风车,正好碰到你开车过来,就……”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丫头……不是,虎兄无犬妹是吧,怎么这一家子个个都这么特立独行啊??

“别打算就这么送我回去。”涅诺尔抢在我前面开口,“你本来也是去找我妈的,对吧?你恐怕劝不动她回来,但我说不定可以。”

我有点心烦。这个小丫头伶俐得让人恼火,但你还不得不承认她说得有点道理。

“玛布隆警官,”她恳求道,“带我去见我妈妈吧,好不好?”

她从后视镜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清澈的眼睛里盛满让人不忍拒绝的希望。我好像忽然理解了图林一直在牵挂的是什么。

我认命地叹了口气,重新发动汽车。“安全带系好。不许不听我话擅作主张,听见没有?”

 

我载着涅诺尔,循着有人烟的地带向西一路问过去,当天傍晚就在一家小旅社找到了墨玟。她见到女儿大惊失色,问清原委之后火冒三丈,勒令女儿回去。

“我不走,我一定要跟着你。”涅诺尔倔强地申明,“当初你让哥哥一个人去多瑞亚斯,不是也说很快就能再见到了吗?可是呢?现在你又扔下我,一个人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叫我等你回来——”她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我凭什么等着?我怎么知道你还回不回来?”

我在一旁默不作声地听着,这才记起这一家人已经经历了多少离别。

墨玟心软了,但仍然不肯放弃寻找儿子。于是我说,如果你们执意要去,我可以载你们到灾区附近打听消息,前提是必须一切听我安排。我也声明这是我的个人行为,与警署无关,尽管我也更希望她们回多瑞亚斯。

“到时候即使没有打听到图林的消息,你们也必须随我返回。”

让她们去一趟大概才能死心吧。那么索性我送着去,总比让她们自己乱闯放心些。

墨玟有所踌躇,涅诺尔抢着一口答应下来,代母亲感谢了我。于是我和母女二人在旅社歇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墨玟弃了摩托车,母女二人一起坐上我的车。

我们向着纳国斯隆德的方向前行,沿途在稀疏的村落打听图林的消息。确实有几个村庄的村民表示见过一个高大黑发的年轻男子,但最近的也是一个月前的事了。墨玟越发坚信图林就在附近,急切地催促我往前走。

我却高兴不起来。离灾区越来越近了,路上早已看不到其他车辆。道路上开始有越来越大块的碎石,空气变得浑浊,车窗上渐渐蒙上了一层刷不干净的浮灰。

从旅店出发后的第二天傍晚,在道路被塌方的山石阻断的地方,我不得不停了下来,随后和墨玟发生了争执。

“我们可以下车徒步过去,前面一定还有村子!”

“不许下车。”我直截了当地回绝,“埃列兹玟女士,我必须首先保证你们的安全。我也有权决定自己的车何时返回。”

“我有权决定到哪里去找我的儿子。”

不可理喻。我气得转头去看涅诺尔,她眼神闪烁了一下,避开我的视线,把母亲的手攥得更紧了一些。

崩塌过的山体仍然很危险,绝不能再逗留了。我不再跟她们浪费口舌,启动汽车掉头往回开。然而墨玟突然挣开女儿的手,扑上前来一把拉住手刹,打开车门锁,不顾车身颠簸推开门就冲了出去。涅诺尔惊呼一声,立刻追了出去。

“涅诺尔!”我大吼,“回来!”

她猛地回头,眼睛里满是惶急,但同时还有一种让我恐惧的决断的歉意。

下一秒她又义无反顾转过身,高声呼唤着母亲,跌跌撞撞地向墨玟消失的方向跑去。我解开安全带夺门而出,女孩飞动的金发淹没在黄昏的风沙中。

 

我在第五天的凌晨驱车回到多瑞亚斯,干脆连家也没回,直接到了警署。梭隆吉尔在值夜班,见到我吃了一惊,赶紧来迎。

 “头儿?怎么这个点来了?”

我避开他的目光,径直走到办公桌前拉开椅子坐下。他有点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

我抬起头,一开口嗓子居然是哑的:“有烟吗?”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抽过烟了,头一口呛了好几下。渐渐地烟草驱散了一些疲劳,精神好像稍微振奋了一点。我突然很想倾诉,于是拉着梭隆吉尔坐下,从头开始一口气说了下去。

讲到涅诺尔追出车外,我讲不下去了。

我刚刚冲出车外,路侧的山体就发出隆隆的低吼。我只能飞快地返回车内,全速向来时的方向奔逃。巨石在身后轰然坠落,数十米的道路被掩埋。等我在安全地带把车停稳,艰难地徒步越过碎石带,两个女子早已不见踪迹。

“我一直走到第二天上午,走到灾民安置点。他们说没有见过这两个人。然后我就……”

少女哀伤的灰色眼睛又若隐若现地浮现出来,像梦魇一样注视着我。我闭上眼睛,艰难地把故事讲完:“……回来了。”

沉默了整整一根烟的时间,最终梭隆吉尔担忧地开口,“长官,您真的不回家休息一下吗?我带大伙儿干活,一样的。”

我看了一眼窗外破晓的天色,碾灭烟头,起身戴上警帽,“一刻钟后集合,常规巡逻。”

 

10

「即使像我这样过着平静普通的生活,缺憾也在所难免。」

明霓国斯博物馆被劫了。

警方赶到现场时,大门大敞,维护场馆的工作人员都不省人事地倒在地上。馆内却几乎没什么破坏,就只少了最重要的一件藏品:露西恩带回的那枚蛋白石戒指,茜玛丽尔。

辛葛教授病倒了。自从露西恩走后,老先生就不似先前矍铄了,多忧多病。听夫人说,他只有在收到女儿的信时会开心好久,而后又开始盯着院子里的山毛榉发呆。他时不时就要一个人到明霓国斯的密室里去一个人呆着,大概就是去看茜玛丽尔。费诺理安家的人数次来函索要戒指,均被断然回绝。两方关系僵了许久,事情终于还是到了现在这个地步。

我去看望先生。美丽安夫人守在他的床前,俯身轻轻告诉他我来了。老教授睁开眼睛,看到我,微微笑了一下,然后又阖上双目静静地养神,手指轻轻地摩挲着夫人的手背。我悄无声息地退出了病房。

三天以后,多瑞亚斯的埃路·辛葛与世长辞。

 

送葬仪式过后一个星期,我下班回家刚准备吃晚饭,门口却久违地传来敲门声。我打开门,竟然是美丽安夫人。

她不肯进屋来坐,只把一个小木匣子交到我手上。我打开匣子,里面是一把很大的铜钥匙。

“这是明霓国斯的钥匙。”夫人说。

我惊愕之极,下意识地想把钥匙还给她。然而她摇头,郑重地把钥匙重新交到我的手里,说:“这是他毕生的心血,我不忍弃之不顾,想拜托给你。”

“可是您……”

“秋天要到了,我也该走了。”

她的面容宁静依旧,静得有些寂寥。

我没有再推辞,握紧钥匙,轻声说:“我很荣幸。”

夫人的微笑还是那么美丽优雅:“这些年,谢谢你的照顾。”

 

11

即使像我这样过着平静普通的生活,缺憾也在所难免。

我一直自以为懂得这个道理,也一直自以为能很好地接受。但是当美丽安先生把明霓国斯的钥匙交到我手上的时候,我终于无法自已地陷入了深深的无力和怀疑。

为什么我会经历和见证这么多的别离?

在美丽的、宁静的多瑞亚斯,我身边的人……为什么会离开?

当然,他们的离开都不是无缘无故的。戴隆和露西恩青梅竹马,十几年的知己离开当然是个不小的打击;赛洛斯的骄傲自然不允许他在颜面扫地后继续在原来的社交圈生活;图林一家本就是心在他乡的漂泊旅人,露西恩和贝烈格深埋在天性里的浪漫与执着总会在某些时候现诸行动……

我突然意识到我在不必要地找理由开脱。离开,到底何谓离开?去找一个人、去另一个城市生活、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旅行?这些真的都是人生中很重大很特殊的事件,需要一个非同寻常的理由吗?

或许这些所谓的离开只是一些寻常的决定罢了,也不必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我三十多年间一直留在这里,也不是什么理所当然的事情,也许有一天我也会离开。

也许有一天我也会离开。

我不禁打了个寒战。离开多瑞亚斯——我从未考虑过这件事,现在却不得不挫败地承认,我没有底气否决这种可能。

我突然感觉很疲倦,十分渴望回到我的小木板床上好好睡一觉。

回到公寓楼下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几颗星星无言地缀在云边。轻柔的夏风从一楼的院子捎来一缕蔷薇香。山毛榉树的叶片沙沙地响起来。

临睡前,我再次仔细确认夫人交付的钥匙已经稳妥地收好。我钻进被子,侧耳听了一会儿窗外的蝉鸣,伸手拉掉电灯。

至少明天,我还会在清晨七点准时在多瑞亚斯警署门口整好列队,出发例行巡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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